材料(可略过,直接看白话):
冬,十月,梁王来朝。时上未置太子,与梁王宴饮,从容言曰:“千秋万岁后传于王。”王辞谢,虽知非至言,然心内喜,太后亦然。詹事窦婴引卮酒进上曰:“天下者,高祖之天下,父子相传,汉之约也,上何以得传梁王!”太后由此憎婴。婴因病免;太后除婴门籍,不得朝请。梁王以此益骄。
白话:
冬季,十月,梁王来长安朝见景帝。
当时,景帝没有立太子,与梁王宴饮时,景帝很舒缓地说:“等我百年之后,把帝位传给你。”梁王表示谦谢,虽然知道这不是认真的话,但心中很高兴;窦太后也是如此。
詹事窦婴捧着一杯酒献给景帝说:“这个天下,是高祖的天下,帝位由父亲传给儿子,这是汉朝的规定,皇上怎么能够传给梁王!”
窦太后因此憎恶窦婴;窦婴便借口有病而辞职;窦太后在准许出入皇宫殿门的名册上除去了窦婴的姓名,不许他参加春秋两季的盛大朝会。
梁王因此更加骄横。
文说:
看到这段,我就想起电影《黑社会2以和为贵》。
里面的杀手飞机,宁愿相信一直给他画饼,并利用他的老大乐少,也不愿追随真心实意想帮助他的吉米。
这让我产生一种想法:人的本质是“传销党”。为什么不断有人相信传销骗子,因为骗子许诺会实现他们心底最渴望,又难以触及的梦想。这种许诺,就是希望。
比起吉米要给飞机安排的工作和安稳的生活,还是乐少给的下一届“保送”飞机当老大的承诺,来得更具诱惑,因为这是飞机的梦想,乐少的一个又一个饼,对飞机来说是希望,所以他相信乐少,甘心被利用。
这就是人性,并没有比野兽来得更为理智。
类似的例子还有,一些“镰刀”所宣称的知识付费和北上广深,我并不认为这些“镰刀”纯粹是煽动焦虑,他们还售卖希望,不断地描绘美好未来和降低准入门槛,把实现梦想的代价,变成了点击付费和一张车票,通过广撒网筛选信徒,最终割了一茬又一茬。
同样的逻辑,套在景帝和梁王这次酒局上也适用。
景帝不见得真心要传位梁王,时间走到这里,再搞兄终弟及,就是开历史倒车。于公说,嫡长子继承是最稳定的皇权迭代方式,因为嫡长子只有一个,而弟弟可以有好多个;于私讲,皇帝都希望自己的血脉万世永固,再亲的弟弟也是外人。
而且景帝最后也没有把皇位传给梁王。可以推断,景帝也就那么一说。
但问题是,景帝为什么要这么说?
因为现实需要,不得不说。
刘启从文帝手里接过权杖后,皇权已相当稳固,功臣派老的老死的死,当官的功二代能力都一般,外戚也被压制得死死的,此外还有一批晁错、袁盎之类的寒门围在景帝周边,总之,朝廷是皇帝说了算。
此时,高祖留下的三方制衡势力,已经三去其二,唯一剩下的地方诸侯,是大问题。所以,景帝上台之初,满脑子想的就是一件事:削藩。
但削藩得罪人,景帝也知道诸侯王肯定会反,这时梁王刘武的态度就非常重要。因为,刘武手上的梁国是强国,也是朝廷屏障,他本人又是刘启的亲弟弟,所以有他的支持,能起到榜样和震慑其他诸侯的作用,届时削藩和镇压叛乱的胜算更大。
可这里有悖论,削藩是历史趋势和基本国策,而梁国作为大国,必定要被割上几刀,二者间有巨大的利益冲突。这是公利与私心之间的纠缠和选择,怎么确保梁王一定站在景帝这边?
这种时候,什么人性、亲情,大概率是靠不住的,人的贪婪和短视,算计与背叛,会在利益面前,暴露无遗,尤其在王位和领土这种,对诸侯王来说的根本利益面前。
所以要稳住强藩梁王,还得靠传销那一套,给他一个当皇帝的希望。梁王的爵位进无可进,领土封无可封,只有皇位,才能诱惑他,让他心甘情愿被利用。
就像某明星用结婚来给受害者画饼,就像一些年轻人假装富二代,来喂小姑娘们吃饼。本质上都是资源的拥有者(假装的也算)亲自下场,向那些心怀渴望甚至幻想的人们,兜售 轻松获取极限利益的希望。(当然这极限是相对的)
从前似乎遥不可及的梦想,在资源拥有者口中变成了一句话的事情,这种烈度,足以让对方昏头盲目。
放在景帝和梁王喝酒事件上也同样,作为最高权力资源拥有者的汉景帝,亲自下场,一句话就给梁王画了一张大大的饼,让梁王感觉有希望更进一步,轻松拿到曾经想都不敢想的至高权杖。这种极限利益和轻易获取之间的对冲,野心和希望之间的拉扯,最终让梁王在七国之乱中,甘冒灭国的风险,坚定站在景帝这一边,成为维护皇权的马前卒,因为他觉得,只要景帝没事,他就有做皇帝的希望,毕竟景帝说了这样的话。
说白了就是,景帝给梁王放了一个套路,骗取了梁王坚定的支持,以巩固自己的阵营,推进削藩。
从现实政治的角度来说,景帝是成功的,利用梁王的心理和梁国的实力,拖住了吴楚叛军,打赢了七国叛乱。从玩弄人心方面来说,景帝跟文帝也有一拼,其在微操上还略胜一筹。
原文“与梁王宴饮,从容言曰:‘千秋万岁后传于王。’”中,这个“从容言”很有意思,是喝醉了,还是清醒的?对比《史记》里的这句话来看:
晁错为太子家令,得幸太子,数从容言吴过可削。
晁错多次向太子刘启陈述削藩,削藩不可能是晁错酒后的胡话,必然是他深思熟虑的结果。也就是说,这个“从容言”是反复考量之后说的话,不是信口胡说。
景帝选择在喝了酒之后,以“从容言”的状态,给梁王画大饼,既想让梁王不认为是自己酒后胡说,又给自己留了个借口。保留了自己进退有据的有利地位。
景帝的话,梁王不一定真信,但他一定真的想当皇帝,如果没有这种想法,如果不是景帝给了他这种希望,说不定他在七国之乱中弃城逃跑,投靠吴楚都有可能,只要吴楚主动和梁王达成交易,事成之后保留诸侯封地,拥立梁王为帝。难保梁王不会心动。
可就是因为有景帝的话在先,对梁王来说既然有希望轻松一步登天,何必冒这么大风险,得不正之国呢?所以,梁王坚定站队景帝。
梁王用自己的行动,证实了景帝权术之高明,画饼之精彩。也正基于此,汉景帝平定了七国之乱,保住了权位。
只可惜,梁王的希望最后成了泡影。七国之乱一结束,景帝马上立大儿子刘荣做太子。后来刘荣被废,梁王几次争取储君之位失败,最终郁郁而死。其死后,偌大的梁国也被肢解,一分为五。
与汉景帝一母同胎的亲弟弟梁王,最后竟成了景帝权力路上的炮灰。梁王的盲目和景帝的无情真是鲜血淋漓。
如果说,梁王的遭遇于我有什么教训,那就是:天上不会掉馅饼。在最根本的利益面前,人类大概率是无情或盲目的。如果有人承诺给我巨大的好处,这本身就是反人性。这人就是要顺从我的人性,让我信以为真,让我昏头盲目,最后好割我韭菜。
在有关利益的斗争和纠缠中,几乎一切都是假象,除了自私和贪婪。